唐诗璀璨,群星耀眼。李杜文章万古传,王孟诗歌传万古,有谓唐朝天地人三才,归了李白杜甫与王维,曰:李白是天才,杜甫是地才,王维是人才。若从智力来说,谁天才谁地才谁人才,真不太好说。王维曾是科举状元,让李白杜甫去考科举,会取得什么名次呢?杜甫考过N次,都是昔日龌龊不足夸;李白没参加过科考,他不想参加科考,他想着的是拜门子走关系,一识韩荆州,升为万户侯。
王维先前也曾豪迈过,写过不少悲壮、雄壮、气壮的边塞诗,后来呢,“晚年唯好静,万事不关心”,王维构筑了辋川别墅,隐居终南山,友麋鹿而亲山水,吃斋饭而念佛经,也作诗,也作画,写物状景,都是牧歌情调,叙事言志,全为闲逸格调。写的是山水,画的也是山水,苏轼评之是“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;观摩诘之画,画中有诗”。王维诗歌,因此获名山水田园诗。
开宗立派,是作家至高荣誉了吧,王维却曾受不少非议,“要言之,王维诗歌缺乏深刻的社会内容”。例子是,杜甫写过“三吏三别”,王维只写过“明月清泉”;白居易写过《秦中吟》十首,王维写的“山中吟”N首;天马行空的李白,也曾脚踏实地,李白自然多的是“举头望明月”,却也不忘偶尔“低头思故乡”。王维呢?月出惊山鸟,兵出不曾惊人间,终日里,要么是“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”,要么是“独坐幽篁里,弹琴复长啸”。好像世界已是大同,人间一片宁静,“关心时事,反映现实,在王维的诗歌里是找不到半点影子的”,这个这个,“王维必须承受后世的批评”。
王维时代,岁月静好吗?不静好,是乱世。王维生于701年(一说是699年),跟李白同年出生,比杜甫大了十来岁,王维生在大唐盛世,却跟李白与杜甫一样,经历了唐朝翻天覆地的大事,安史之乱是也。这个乱,乱了七八年,战火连绵,生灵涂炭,岁月不曾静好,王维何以去玩山弄水,嘲风弄月?
王维亲身经历过安史之乱,王维该成杜甫,竟未成杜甫,在王维笔下,人间是那么安详,岁月是那么静好,王维怎么当作家的?王维够不上良知作家;王维怎么当士子的?惊天动地的朝廷大变局,居然在王维诗词里找不到一丝一缕一字一句的痕迹,王维家国情怀民本主义,放哪里去了?
杜甫吃了安史之乱蛮多苦,颠沛流离,饥寒交迫,乱世偷生,替史家记事,给百姓代言,写了无数展现百姓战乱之苦的篇章。这当然是杜甫的伟大。王维在安史之乱,他过的苦,跟杜甫也许不是一样的,王维与杜甫,身心受尽了苦,然而若苦可以分比例,那么,王维更多的是心苦,杜甫更多的是身苦。
安禄山攻占长安,唐玄宗带了杨贵妃等核心人员,狼狈逃窜,根本没有组织广大干部群众有序撤离,皇帝带妃子是偷偷摸摸跑了,把大批臣民留在长安。王维惊慌之中,被安禄山捉了,捉到安伪政府,任命为伪政府干部,当了一个“给事中”。当然,唐王朝没完蛋,仍在继续。王维因有“叛敌”履历,被押长安,按律当斩,但王维曾经写过一首《凝碧池》,抒过亡国之痛,可证王维身在安营心在唐,因此刀下留了王维。
曾任伪政府的官,这是贰臣啊,他的心里当比杜甫更苦。唐玄宗回了长安,杜甫是漫卷诗书喜欲狂,王维是何心情?杜甫所受的苦,随战乱结束而结束,王维却并非如此。当然,也许从外物来言,王维不太苦,事后,王维到底又继续做官,而从内心而言,他心头有一处永远的痛。
王维走进山水间,吹山风洗涧水,以清风明月来疗治内心的伤口。您对王维,还要那么高要求,逼他再捅伤心处吗?王维愿意来写伤痕文学,我们欢迎;王维不想再触及隐痛,我们尊重。王维诗中,有个字出现的频率很高:空。空字具有禅意,王维诗歌里,世界是安宁的,心情是空灵的。一个近禅的人,干吗要把他赶出来去街头闹?写什么,不写什么,是一个诗人的基本自由。
现实主义有杜甫,浪漫主义有李白,田园派当然可以有王维。唐诗不仅有高原,而且有高峰,不仅有一座高峰,而且是群峰竞秀,何故?无他,没谁去逼李白要做杜甫,没谁去逼王维须做李白,更没谁强迫所有人必须是杜甫。杜甫做了杜甫,李白当了李白,王维也成了王维。故,杜甫成了诗史,李白当了诗仙,王维当了诗佛。